分類: 我聞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

漢·佚名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趕路的人向遠方奔走。他不知目的地為何處,自己何時可以停歇。腳下的路一段又一段,綿延無盡。行行重行行中的「重」(cong)字讓筆者偶然想到了四川方言。行行復疊行行。走啊走,我們不停往前走,道路堆疊著道路。

我們就這樣生生別離。一人出門遠行;一人在家守候。一動一靜扯出了相親離散。前路遙遠未知,行者無意沿途景象,唯有不停行走的道路是心理烙印。故而詩人是思婦,思婦想遊子,她在心中構建了一幅遊子單行圖。她想象遊子始出,前路一重又一重,分別之日近在咫此。

返歸現實。君早已遠去萬余裏,我們好似一個人在天涯,另一個人在海角。古代交通不便,路途萬裏,道路阻長。我們何時才能再次會面?孰又可知。

思婦追述離別情形之後。話鋒忽轉。胡馬依戀淩冽的北風,越鳥築巢在朝南的樹枝。禽獸尚且如此懷念舊土,人何以堪。遊子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何故?別日漸遠,衣帶日緩。久別愁苦令思婦形體消瘦。正所謂愛之深,責之切。思婦刻骨思念甚至一度轉為猜測疑慮,莫非遊子在他鄉另有新歡而不顧返?

懷疑、猜測於事無補。

思念令人形容枯槁、身心憔悴。遊子至今仍未歸家,春去冬來,年復一年,韶華已逝,歲月向晚。是思婦感慨紅顏遲暮,還是對於別離歲月漫長無可奈何的惆悵。

罷了。罷了。還是不要碎碎念。願你(我)食飽穿暖,保重身體,珍愛青春。

本詩展示了離別之情與相思之苦。在兩人會面遙遙無期的等待中,思婦對遊子的思念、猜疑、寬慰、期待等心理變化,情真意切,跳出閨怨詩的愁怨和哀傷,綻放了女性特有之美。一方面思婦在久別愁苦命運中依然守持溫柔敦厚;另一方面愛人先愛己,兩情暫未歡會,保持身心健壯,不憔悴形銷,努力加餐,以待來日相會。(文/王宜楷)

只有敬亭山

《獨坐敬亭山》

[唐]李白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首小詩廖廖數語,字面平淺易懂。李白獨坐敬亭山(今安徽宣城)觀景,鳥兒高飛遠去消失在天邊,眼前最後一朵孤雲也慢慢飄走了。四下萬籟俱寂。天地之間只余自己和敬亭山。詩人隨後將敬亭山擬人化,我凝視著山,山看著我。「我倆」彼此欣賞,互不厭棄的情誼,這世上可能唯有敬亭山了。

敬亭山上群鳥全部飛盡、天邊孤雲不余一片,此番景象應是詩人獨坐良久才可收之眼底。一人久久獨坐於山野,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此詩作於何年,李白留存詩稿並未注明,後世眾說紛紜。有人雲此詩作於唐代天寶十二載(公元753年),李白遭讒言毀謗離京漂泊,飽嘗人間冷暖,意欲寄情山水,找尋心居靜所;另有人雲此詩作於唐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李白歲逾花甲,生活漂泊流離,友朋遠去,迎來送往歡會場面幾無,孤獨淒涼吟下了這首《獨坐敬亭山》。

總之,成詩之時,詩人不離政途失意、浪跡江湖的際遇共性。

詩人獨坐出神,他無視千岩萬壑,山中敬亭,林間鳥鳴,草木溪流等幽景,宏大落筆於鳥飛雲去,一人一山和諧共處的書畫,高妙烘托物我兩忘之境。面對空無一物的幽然無意識審美與情趣體驗時,我們仿佛又能在其中感受到幾分人情味。「眾鳥」高飛是朋友,「孤雲」獨去為自己,「獨坐」敬亭看山無不透著孤寂與心酸。「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人與山對坐相看不厭,詩人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敬亭山不像一座沒有生命的山,它讓我們想到自己人生中是否有一位情趣投合的朋友?傾訴衷腸,互不嫌棄。詩人此時是否想到自己一生仰慕的異代知音謝朓,同為世所遺。

「只有敬亭山」便是答案。李白懷才不遇的孤寂,落魄的晚年生活,多舛的命運感讓他主觀情感與自然景物融為一體又難以執空,驕傲的在山水中尋找失落的自我與安寧,不論眾鳥是否飛回,管他孤雲是否再現,敬亭山與他同在。(文/王宜楷)

萬變心不可得

《登樂遊原》

[唐]李商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詩人忽然心念難調。他心情憂悶、不悅、悲傷、煩惱,還是郁結呢?我們不得而知。萬變心不可得。總之,心念繁雜,難得本心如一。

那就去遠行吧!詩人選擇驅車登古原(樂遊原),讓自己從情意難適之中抽身,遠逐暫時難以安放的心魂。樂遊原在長安(今西安)城南,作為唐代長安城內地勢最高處,其是遠眺俯瞰長安城的絕佳遊覽勝地,常有文人墨客在此抒懷。

詩人登上古原,送目臨風,落日余輝映照,晚霞滿天。或是昏紅落日天地一線,或是夕色暖陽浸染天邊,仿佛光景無限蔓延。如此美好景致,詩人正好排遣不適心意,然而他筆鋒一轉,只是近黃昏。金烏西墜,美景稍縱即逝,猶如曇花一現。

詩人欲借登高遠覽驅走不適之意,其在古原看到絢麗夕陽滿心愉悅,片刻間又恢復理智感嘆夕陽雖好,已近黃昏。從心意不適到驅車登原的積極振作、從奇景驚艷的愉悅到美景難留的無奈,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心緒變化,豐富飽滿了作者的情感細微。

我們雖然難知詩人的心事,不論垂暮自傷的個人感慨,還是家國憂思的理想抱負難伸,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不正是生命常態嗎。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亦被今人廣為引用,用以表達人們對美好事物即將消逝的留戀、惋惜與惆悵。

本詩節奏明快的抒寫了詩人登樂遊原眺望夕陽,其感喟深沈,富於哲理。(文/王宜楷)

應須美酒送生涯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

唐·杜甫

其一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

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其二

稠花亂蕊畏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其三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其四

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

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

其五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其六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其七

不是愛花即肯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某晚,我與兒子共背《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黃四娘家的宅院蹊徑繁花似錦,萬千交錯,垂涎欲滴,濃情蜜境般引人入勝。訪客在花前靜賞,戲蝶時時舞、嬌鶯恰恰啼,美艷的韻律隨即又喚醒了我們生命本真的欲動。

然而這種香艷不俗的愉悅審美就此戛然而止,讓人感覺非常唐突。為何江畔獨步尋花亦未見江畔獨步?我細究原因才發現該詩僅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中一首,我們的小學讀本對《江畔獨步尋花》組詩進行了縮題節選。

不研讀組詩,我們就很難準確理解詩人的深微情愫。從繁入簡易,從點及面難。管中窺豹不利於系統化認知構建,我們做任何事都得下苦功夫。倘若此事起初沒有全面系統化認知,我們下苦功夫各個擊破獲得的思想認知拼圖,有朝一日亦有可能被靈感點亮並組裝激活。此事放諸四海皆準。

早春時節,杜甫在浣花溪散步。江畔繁花盛開,杜甫被撩撥得春心蕩漾。然而此等美艷花語卻無人共賞,無人傾訴的煩悶憋得他抓狂。杜甫忽然想起了平日的酒伴。「我何不邀他一道賞花」,杜甫立即走覓南鄰,奈何酒伴住家只有一張空床,原來這位朋友十天前就已外出遊玩了。

杜甫只好獨自漫步江畔賞花。極目遠望,繁花亂蕊推積在江濱曲角處。垂暮之年的杜甫走起路來步履歪歪斜斜。初春萬物生機蓬勃,杜甫衰老的生命已無法與之匹配,內心反而有一絲害怕春天的到來。且罷。天下誰人不會垂垂老矣呢?眼下我還能喝酒寫詩,大家就不要太在意我這個白發老頭子。

杜甫邊走邊看,江岸幽靜的竹林深處若隱若現兩三戶農家,小院邊紅花、白花相襯,艷麗撩人。如何不辜負這美好春光呢?唯有花間飲酒作樂打發時光。

此時東邊少城可能早已人聲鼎沸,處處人間煙火了。市井味濃厚的歌樓酒館還更加可愛呢。哪位有錢人在此處用黃金盞喝酒,再喚幾個身姿妙曼的可人兒於盛席華筵前跳舞。這樣的生活豈不妙哉!

當然前述狎遊皆為想象。窮困的杜甫只能繼續獨步江邊。他來到黃師塔前江水東岸,慵懶沐浴和煦春風,一簇桃花自由綻放,不管深紅色還是淺紅色,它們都非常美麗可愛。

沒想到黃四娘家的花開得才好呢。繁茂的花兒把小路都遮蔽了,層層疊疊色彩各異的花骨朵都墜彎了枝條,雙雙飛舞的蝴蝶在花間嬉戲流連,自由自在的嬌軟黃鶯也在恰恰啼叫。

愛花不一定非得為花而死,只是害怕百花雕零,自己的生命也隨春光流逝更加衰老了。繁花容易隨風飄落,含苞待放的花兒,你們就慢慢綻放吧。

《江畔獨步尋花·其六》給人的感受是鶯歌蝶舞的香艷與勃勃生機。筆者讀完七絕句才發現杜甫對於逼近死亡的生命敏感與嘆息。初春之花宛如青春,蓬勃、短暫,動人。只道天地自然周而復始,人的生命卻是由盛極而衰,不可重來。

美艷繁花喚起了詩人的青春暢想,「應須美酒送生涯」是及春飲酒作樂,「喚取佳人舞繡筵」是聲色情欲。無奈生命衰老,死亡迫近,即便詩人還在「詩酒尚堪」自我安慰打氣。

此詩對於個體生命誠實無比。姹紫嫣紅春景雖然美好,我們的青春卻極易消流。醇酒美女並非一定是頹廢俗氣,活在當下,盡情享樂。(文/王宜楷)

易水送別

《於易水送人》

[唐]駱賓王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於易水送人》是唐代詩人駱賓王創作的一首送別詩。這首詩的寫法非常突兀。題為易水送人,詩文實則沒有絲毫敘述詩人與友人別離,送別的朋友是何許人也?詩首不見別情依依與送寄感念等內容,而是直入史事。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易水位於燕南趙北,地處兩國交界。河風涼涼,太子丹於此地岸高處為荊軻送行,周圍送者、行者身著白色冠服。臨水握別,黯然銷魂,無語凝噎。不言自明,荊軻此去秦地,無論成敗,皆是一死。

荊軻義舉是壯士之死,為國家存亡慷慨赴死。一條易水生死相望。氣氛凝重。忽然友人高漸離擊築,荊軻附和緩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此情此景,送者、行者見之聞之無不悲憤,愴然淚下。在大家垂淚涕泣送別中,荊軻登車而去,頭也不回。英雄的悲歌感染了送行者。他們拭淚站定,化悲慟為力量,怒發沖冠,雙目圓瞪。

駱賓王送別友人的地點也是易水。詩人將今時今日易水送人的情景與太子丹送荊軻入秦之事交融。駱賓王送別的友人是誰?我們不得而知。拋棄俗常離愁書寫友人送別,此人想來一定是他肝膽相照與誌願共通的親密摯友,否則誰會輕意向別人表露自己的情懷與誌向。

他們可能要共謀大事。此詩寫作時,駱賓王遇赦出獄不久,側身於幽燕一帶的軍幕中。駱賓王在易水想起荊軻為國家存亡、不畏強秦的壯舉。他曾多次上疏諷諫,觸忤武則天,被誣下獄。他亦在期待時機,匡復李唐王朝,幹出一番事業。

駱賓王與荊軻身上都有一種甘願為國犧牲奉獻的精神,這種心神相通,千載猶存。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荊軻刺秦終究失敗了。「笑顧武陽」「圖窮匕見」「秦王繞柱走」「倚柱而笑,箕踞以罵」等刺秦情節至今仍然廣為流傳。成就一項偉大事業極為艱難,今人同樣亦會感慨。

荊軻刺秦為什麽會失敗?有人說太子丹生擒秦王簽訂條約的想法太過於天真,導致荊軻刺秦行為受限;太子丹催促甚急,荊軻只得帶領秦武陽離燕赴秦,慨然踐諾。

各種現實要素復雜影響事情成敗,詩人不禁想起自身宦海沈浮遭際,現實事事維艱。我們反觀駱賓王前期作品《送鄭少府入遼共賦俠客遠從戎》的「不學燕丹客,徒歌易水寒」,強烈建功立業思想轉變為暗待時機匡復李唐王朝,「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沒了慷慨激昂,多了壯士暮年之氣。

《於易水送人》詠史喻今,詩人感詠荊軻刺秦壯舉,欲逐宏圖偉業的氣魄,籍此共情自身憤憤不平與沈淪壓抑的際遇,筆調蒼涼,蕩氣回腸。

荊軻令人感動的事還有很多。被太子丹懷疑能否堪此重任時的堅定、以生死報答顛沛流離人生的知遇之恩,為什麽人們只論成敗呢?(文/王宜楷)

兩個男人的復雜別情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唐]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唐代詩人王勃在長安時,友人杜少府將要到蜀州做官,臨別時王勃寫下了這首震古爍金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該詩意在慰勉友人勿在離別之時衰颯,復雜的離情別意中又暗含著細膩的友情共通、青春曠達的胸懷、高遠的志向、心神相同的知己向望,堪稱送別詩典范,至今仍然廣為流傳。

王勃送別親密友人杜少府的地點是長安,送別時間與地點未交待。某個白日或者某個夜晚,兩人閒步親切交談或者宿醉言別,聚散總有時,作為即將分別的人亦無心著墨小處,詩首即寫了送別地與友人赴任地:長安和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項羽破秦入關,將秦地分封給秦降將章邯(雍王)、司馬欣(塞王)、董翳(翟王),三分關中平原合稱「三秦」,城闕借指的都城長安作為三秦拱衛(護衛)之地,「城闕輔三秦」的倒裝句法更能凸顯首都長安的巍峨莊嚴,雄渾筆力給人無盡遐想,廣袤無垠的三秦大地,坐落著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都市,長安城闕宏大、布局嚴謹,宮殿參差毗鄰,人口百萬,百業興旺。

長安城作為唐朝的政治、文化中心,商業日漸成熟,人們在長安城生活與居住肯定是一件愜意的事!然而當下杜少府在此與王勃握別,即將只身遠赴蜀州。

杜少府經蜀道入川,行途不可謂不艱阻,蜀州縣尉乃一基層小官,近乎流放。再者其究竟要在五津(華津、萬裡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中的那一個渡口登岸當差呢?詩文籠統不言,風煙迷渡,離人渺茫與迷蒙的前途未卜,落寞愁緒不言自明。詩人唯有站在彌漫的風煙裡極目遠望,表達自己對友人前景的極為在意。

首聯「三秦之地」對「風煙五津」,宏壯之景一實一虛,大筆勾勒出詩人送別友人的關鍵情景要素,除了友人分別時的離愁,更飽含了作者對杜少府前景未知的深度關切。

王勃留任京城當差,杜少府去蜀州做基層小吏。一個人官運亨通機率很大,一個人政治前景黯淡。這是不爭的客觀現實。兩人此時在長安惆悵話別,不知杜少府此去,將來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對於友人的別愁與思緒,王勃似乎體察到了。

他頷聯立即勸慰友人:「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你我雖有地域任職之分,但人生處境與際遇多少有一些共通之處。一方面,你離開長安遠赴偏遠的蜀地,我亦離開故鄉絳州來京。我們都是異鄉人,我們都離家背親;另一方面,宦海沉浮,不管我們到哪裡任職都無定數,前途變幻莫測。我倆這一生都如履薄冰。此二句語調舒緩,換位思考構建起的心意共通連接,細膩微妙,讓讀者更能體悟到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詩人未在話別、傷別、惜別處過多停留,而是迸發出驚人之筆。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此不朽格言感發於曹子建《贈白馬王彪》中的「丈夫志四海,萬裡猶比鄰」。詩人此處強調「知已」,用「天涯」拓寬了「萬裡」。王勃十四歲成名,作為青年才俊被皇帝破格任用,在初唐向盛唐過渡的新境背景下,他血氣方剛,意氣風發,冀望人生干出一番事業的樂觀姿態盡顯,故而他不沉溺於離別愁語,消沉頹靡。

「重情意,輕別離」。王勃認為親朋之間即便天長地遠,只要友誼深厚、心神相通,天涯海角亦如近鄰。

詩人回避了原句中的丈夫志向,筆者私以為詩人考慮了友人杜少府赴蜀之傷別心態,海內知己若鄰,一方面,詩人率真性情流露,不似勢利小人虛以委蛇;另一方面,游離於天地的人生,變幻莫測,實現志向亦存在諸多不確定,這是一種自醒與謙遜。

順流直下,詩人以「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作結,即便我們人生遇到了岔路與困惑,也不要像少年男女那樣悲傷落淚,沾濕衣巾。

現實世界中存在「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嗎?未必如此,伯牙鼓琴的神交寥寥,人生終是孤獨,許多人沒有生活中的廣泛接觸,終會消失在杳渺時間裡。我們生計勞苦奔波,幾無時間交友,更不言權力、利益讓大部分人迷失真我本心,友情早已淪落為利已工具。

王勃和杜少府都是青春理想主義者,該句之所以流傳千古的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人世間知已難尋,人們渴望得到跨越空間、心靈相通的精神慰藉,這雖然是一種假象,同時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好暢望;二是感懷時代與青春的朝氣蓬勃,生命洋溢著無盡的達觀與自信。

時隔多年,吾復讀此詩感觸頗深,情景陡然附體。猶憶大學畢業同學分別,龍兄與松兄痛哭失聲,我在旁側漠然,自以為人生就應該天南地北闖蕩、建功立業,兒女感傷大可不必,正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今時回首,驀然老矣,大家各在天一涯。前途未卜的忐忑、青春滿懷的壯志全然都不見了,只余一腔孤勇。

知已呢?同樣只余自己。(文/王宜楷)

故鄉只是一種溫暖的停留

《回鄉偶書二首》

[唐]賀知章

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其二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辭去官職,告老返回故鄉越州永興(今浙江杭州蕭山)。其從武則天證聖元年(695年)步入仕途,長期在京任官,此時距他離開家鄉已約五十個年頭。再見家鄉,人事滄桑,他感懷無限,寫下了這組詩。

詩人昔日離家年紀尚輕,如今歸鄉垂垂老矣。他的家鄉口音沒有改變,只是耳邊稀稀落落的鬢發如雪。迎面相遇的頑童不知哪家孩子,他們竟然把我當作遠方客人,還笑嘻嘻叫問:「你從何處而來?」

離鄉太久,家鄉的人和事都有許多變化,詩人唯覺春風拂過鏡湖的波紋依然如故。

「少小」對「老大」,「離家」對「回鄉」。詩文其一首句構建的兩組對立情景,讓人在文字空間中感受時光之悠遠。一個人在年紀青青時就離開了故土,垂垂暮年,他才得以歸來。「少小離家老大回」寥寥幾字似乎走遍了一個人的生命旅程,漫長歲月好像一下就快進了。少小離家的人長年漂泊在外經歷了什麽故事?他心中迫不及待想趕回的故土又有哪些變化?

「鄉音無改鬢毛衰」即他自身變化的答案。返鄉人說話的語氣沒有改變,仍然保存著家鄉方言的音調,那是他骨子裏至老不變守護的文化烙印,時隔五十余年還與故鄉連通的情感紐帶。同時時光流變,歲月難饒,自己的斑白鬢毛漸漸衰微。

家鄉的變化呢?

故鄉孩童笑嘻嘻問返鄉人從何處來?一個「客」字驚醒夢中人,其自以為非客,而身已為客。重回闊別多年故土的愉悅,人生地熟的恍然驚覺,種種情思湧上心頭,不禁滋味百般。

歸鄉人回過神來自解,「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是啊!我好不容易告老還鄉,離家多年,人事全非很正常。老一輩早已離開人世,同齡人漸漸雕零殆盡,可喜的是還有新生代傳承。

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什麽呢?春風拂過家門前的鏡湖水波。

此詩語言樸素,情感真切,後世吟詠至今。詩人未寫唐玄宗作詩為他送行、皇太子與百官為他餞別,唯獨著墨於歸鄉所見,其於後世亦有啟示。

不論古今,離散似乎都是我們的生存常態,戰亂年代有人顛沛流離,和平時期有人為了生計輾轉。我們一直把和諧穩定的生活價值作為目標與理想,回歸便成為了一種文化特質。

詩人少小離家老大回,樣貌垂老,同齡漸去,細兒不識,「鄉音無改」只是他故土標識僅存的一點點共通,畢竟闊別家鄉五十載,方言的句法、通用詞匯因時變化,他說的鄉音究竟有多地道?這真是一個問題。再者詩人宦海沈浮多年,為人處事、價值取向、感情觀點亦發生了變化。此之於今,外出務工多年的返鄉人員更能感同身受:「大城市容不下肉身,故鄉容不下靈魂」。我們像大海浮萍一樣漂泊於世,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家園,不論故鄉還是精神歸宿。

周遭人事變換,詩人明知故土難返,依然以「鄉音無改」自我安慰。鄉裏孩童驚醒了詩人的「外來客」身份,他只能寄情於「春風不改舊時波」的自然景觀。詩人沒有過度強調歸鄉難入的惆悵,反而移情春風湖波依舊。

宇宙萬物流轉,我們應該在多變的人世間找到一種溫暖的停留。停留不是快速消費時代中信息泛濫的瞬間感動,而是可供持久回憶的沈靜余暉。它是我們兒時跑過的鄉間泥巴路,它是我們兒時爬過的一顆枇杷樹,它更是我們兒時在故鄉無意識的光陰虛度。它卻在我們心底永恒回溫。

漫妙的幸福慢慢浸透生命,無關命運、無關年華、無關名利等等,我們與家鄉都是美好本身,我們都期待再次重逢與發生。(文/王宜楷)

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

[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是唐代詩人張繼離鄉至外地(水程途經姑蘇),夜間泊船楓橋(原名封橋)時所作的羈旅詩,抒發客旅愁思之情。

羈旅奔波,詩人行船終日疲憊,夜泊楓橋稍作歇息。他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觀看夜景,擡頭定睛放眼:「月落、烏啼、霜滿天」。

月兒已經落了下來,漆黑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鳥兒啼鳴,孤獨的詩人眼前白濛濛一片,皚皚寒霜仿佛滿布了天地。天邊金烏下墜、鳥兒啼鳴偶傳、寒霜滿天迎面,詩人分別從視覺、聽覺、觸覺感受著船外夜景,這種感覺是我們獨處於天地的全息體驗。然詩文如此理解,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恐懼感與壓迫感。是想我們身處寂靜陰森的夜晚,忽然耳邊不時傳來幾聲奇厲的禽鳴,於此之下,更還有霜霧彌漫、淩寒逼人,詩人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下是否還有閑情繼續抒發胸中愁思?其不如早早返歸船蓬就寢,除非他異常膽大,思鄉之情濃烈。

部分學者將「烏啼」認作地名(唐朝年間的烏啼鎮),筆者私以為此解相對於視覺感受較為合適。詩人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舉目遠望,月兒大約在烏啼鎮方向落下,夜色迷茫,皚皚寒霜染白了大地,仿似布滿了天。此情此景,詩人獨處於天地,極目遠望,更容易勾動客旅鄉愁。

霜寒漸濃,詩人返艙入睡,視線低回之時,岸邊颯颯作響的江楓、江上搖曳的星光點點漁火,間或有人認為「江楓」意指「江村橋」「楓橋」,魏然不動的石橋與搖曳江上的星光點點漁火。總之,不論視線低回景物為何,剛剛歷經淒清冰寒的詩人必定會對色調對比鮮明之景有所觸動。那搖曳江心的溫紅漁火,黑夜中的獨有暖色調不禁給人以家的溫暖聯想,故而詩人羈旅客思心重,沈浸難出,輾轉反側,失眠正對愁眠。

「江楓漁火對愁眠」。氣氛淒清,詩人暫以江楓漁火為伴,久久難以入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正當詩人沈溺於思鄉之情難以自拔,夜半時分,姑蘇城外寒山寺敲響的分夜鐘聲傳到了客船。寒山寺夜半鐘聲,不期令人驚覺執迷。一種撞擊是詩人身處異鄉愁緒抽離與現實情景回歸;一種撞擊是升華「我們都是天地遠行客,蕩舟於人生旅途漣漪」的精神覺醒。我們行走於紅塵,對自我之精神家園有天然歸依,但我們又總會遇到那麽一刻孤獨思索天地迷思的幡然醒悟。

「夜半鐘聲到客船」帶有禪意,它讓我們不要過度沈溺於鄉愁別緒,返歸現實求是乃為永恒定境,此筆幽美獨特,羈旅客思更為厚重,破執鐘聲亦回蕩裊裊,情景渾然,絕唱千古。(文/王宜楷)

稚子垂綸的童趣

《小兒垂釣》

[唐]胡令能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蓬頭稚子學垂綸」,言語淺顯,頭發散亂的孩童學習垂釣。「蓬頭稚子」究竟是垂釣小兒外貌不修的自然本真,還是孩童為了搶占釣魚先機早起、來不及盥洗的蓬頭垢面(唯恐自己去晚了釣不到魚)?我們不得而知,只道稚子心無旁騖專註於垂綸的蓬頭狀,年幼微弱的勢單力薄對比獨戰江心的宏大雄心,極具天真童趣感染力,令人不禁莞爾。

作為孩童,一切事物都是那麼新奇與有趣。釣魚更是如此,釣魚需要我們集中註意力,說不定小兒會釣上來什麼大魚呢。

稚子雖然初學釣魚,但在壯誌滿滿的驅使下必定想幹出一點名堂,一切都是未知數,待他上貨驚艷家人、鄰居以及玩伴。所以他要選擇一個極其隱蔽又有大魚的釣位。

垂釣小兒藏在水草潮密的清幽龍潭崖岸?「側坐莓苔草映身」,該釣位幽草雜生、陰暗潮濕、空間狹小、人跡罕至,稚子只能側坐,不然莓苔一會兒就將他的褲子浸濕,此狀遠遠望去,只余部分身體於外,故而草映其身。

水藍清許、魚翔淺底的龍潭,這絕對是一個人不見、魚不驚的絕佳理想釣位。

「路人借問遙招手」。正當稚子精心謀劃、小心翼翼大釣一場時,忽有路人打問借道,稚子心急如焚,魚兒會不會被路人驚怕不敢吃餌?自己久久謀劃的好事會不會就這樣破滅?他只能焦急謹慎的遙遙招手,以動作代替答話。招手之後,兩人有無低語交流並無描寫。

唯有詩末戛然而止的「怕得魚驚不應人」,稚子對路人不再理會,專心致誌釣魚。

這首七絕語言敘述平淡淺易,形神俱備。孩童時期學過垂釣的人閱讀此詩,可能會共情於稚子學習垂釣的專註認真、挑戰與謹小心理變化。成年人回頭看,童趣無限。(文/王宜楷)

心間的一道墻籬

《蝶戀花•春景》

宋•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裏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暮春時節,紅花褪色,日漸雕零。雖然春花所余無幾,但枝頭長出了果實,一掃悲涼。紅花雕謝與青杏初結,一體兩面,既有衰亡又有新生,連貫完整展現了世間萬物新陳代謝。「花褪殘紅青杏小」讓人不會沈溺於悲涼傷春愁緒,其給人一種平靜的堅定與接納。

東坡視線遠移,紫燕輕飛,悠悠綠水環抱農家院舍。我們的視覺與心靈仿佛隨空中來燕拉開了一幅秀麗的水鄉春景,舒展且靈動。

這時光流變中的暮春景象、安定閑適的尋常村居,似曾相識,不禁撩動了東坡宦海沈浮的輾轉客旅離思:「枝上柳綿吹又少」。

自己是歸人還是過客?半生顛沛流離,正如那隨風飄飛的柳絮。

即便如此,大家也不要擔心。春天到了,天涯到處都會長滿茂盛的芳草。現實生活中有人用此語勸慰失戀之人不要過分眷戀前任,有緣人終會再次相遇。此處作者既是客觀描摹景色與自然物理,亦有超脫惜春之情,張弛相協抒發豁達與樂觀的生命際遇感受。常人卻不如此般,東坡妾婦朝雲歌此詞時,淚滿衣襟。

東坡踏入人家院落。有人正在圍墻裏院歡快蕩著秋千;圍墻外唯有行人道。

行人與佳人隔了一道墻。作為過客的東坡徐行且駐,墻內清澈的歡聲笑語或許勾人翻越了記憶的墻籬,他不禁聯想到了什麽?作為孩童的快樂純真、與年少朋友玩耍的青春歡愉、與戀人的悸動情愛等等。大家年少時同誰蕩過秋千呢?

忽然墻裏的笑聲漸悄,有人說東坡翻墻窺驚了佳人,筆者認為此舉破壞美感亦不符聲音漸漸悄然之理。我們的傳統文化相對含蓄,筆者相信那只是佳人玩乏跑開了而已。

東坡在墻外道上惘然若失,回歸現實生活,人生飽經風霜,行途只有迷茫與疲憊。多愁善感的思緒因墻裏佳人秋千所起,與佳人又有何幹系?只余自己多情感嘆。「笑漸不聞聲漸悄」的感觀滅失與「多情卻被無情惱」的情緒泛湧,一消一生,理趣中又滲透矛盾的情趣。

《蝶戀花•春景》是蘇軾被貶嶺南時於途中所做,該詞筆調徐舒起伏,清新婉麗,纖細達觀。(文/王宜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