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宜楷

兩個男人的復雜別情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唐]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唐代詩人王勃在長安時,友人杜少府將要到蜀州做官,臨別時王勃寫下了這首震古爍金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該詩意在慰勉友人勿在離別之時衰颯,復雜的離情別意中又暗含著細膩的友情共通、青春曠達的胸懷、高遠的志向、心神相同的知己向望,堪稱送別詩典范,至今仍然廣為流傳。

王勃送別親密友人杜少府的地點是長安,送別時間與地點未交待。某個白日或者某個夜晚,兩人閒步親切交談或者宿醉言別,聚散總有時,作為即將分別的人亦無心著墨小處,詩首即寫了送別地與友人赴任地:長安和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項羽破秦入關,將秦地分封給秦降將章邯(雍王)、司馬欣(塞王)、董翳(翟王),三分關中平原合稱「三秦」,城闕借指的都城長安作為三秦拱衛(護衛)之地,「城闕輔三秦」的倒裝句法更能凸顯首都長安的巍峨莊嚴,雄渾筆力給人無盡遐想,廣袤無垠的三秦大地,坐落著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都市,長安城闕宏大、布局嚴謹,宮殿參差毗鄰,人口百萬,百業興旺。

長安城作為唐朝的政治、文化中心,商業日漸成熟,人們在長安城生活與居住肯定是一件愜意的事!然而當下杜少府在此與王勃握別,即將只身遠赴蜀州。

杜少府經蜀道入川,行途不可謂不艱阻,蜀州縣尉乃一基層小官,近乎流放。再者其究竟要在五津(華津、萬裡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中的那一個渡口登岸當差呢?詩文籠統不言,風煙迷渡,離人渺茫與迷蒙的前途未卜,落寞愁緒不言自明。詩人唯有站在彌漫的風煙裡極目遠望,表達自己對友人前景的極為在意。

首聯「三秦之地」對「風煙五津」,宏壯之景一實一虛,大筆勾勒出詩人送別友人的關鍵情景要素,除了友人分別時的離愁,更飽含了作者對杜少府前景未知的深度關切。

王勃留任京城當差,杜少府去蜀州做基層小吏。一個人官運亨通機率很大,一個人政治前景黯淡。這是不爭的客觀現實。兩人此時在長安惆悵話別,不知杜少府此去,將來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對於友人的別愁與思緒,王勃似乎體察到了。

他頷聯立即勸慰友人:「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你我雖有地域任職之分,但人生處境與際遇多少有一些共通之處。一方面,你離開長安遠赴偏遠的蜀地,我亦離開故鄉絳州來京。我們都是異鄉人,我們都離家背親;另一方面,宦海沉浮,不管我們到哪裡任職都無定數,前途變幻莫測。我倆這一生都如履薄冰。此二句語調舒緩,換位思考構建起的心意共通連接,細膩微妙,讓讀者更能體悟到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詩人未在話別、傷別、惜別處過多停留,而是迸發出驚人之筆。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此不朽格言感發於曹子建《贈白馬王彪》中的「丈夫志四海,萬裡猶比鄰」。詩人此處強調「知已」,用「天涯」拓寬了「萬裡」。王勃十四歲成名,作為青年才俊被皇帝破格任用,在初唐向盛唐過渡的新境背景下,他血氣方剛,意氣風發,冀望人生干出一番事業的樂觀姿態盡顯,故而他不沉溺於離別愁語,消沉頹靡。

「重情意,輕別離」。王勃認為親朋之間即便天長地遠,只要友誼深厚、心神相通,天涯海角亦如近鄰。

詩人回避了原句中的丈夫志向,筆者私以為詩人考慮了友人杜少府赴蜀之傷別心態,海內知己若鄰,一方面,詩人率真性情流露,不似勢利小人虛以委蛇;另一方面,游離於天地的人生,變幻莫測,實現志向亦存在諸多不確定,這是一種自醒與謙遜。

順流直下,詩人以「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作結,即便我們人生遇到了岔路與困惑,也不要像少年男女那樣悲傷落淚,沾濕衣巾。

現實世界中存在「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嗎?未必如此,伯牙鼓琴的神交寥寥,人生終是孤獨,許多人沒有生活中的廣泛接觸,終會消失在杳渺時間裡。我們生計勞苦奔波,幾無時間交友,更不言權力、利益讓大部分人迷失真我本心,友情早已淪落為利已工具。

王勃和杜少府都是青春理想主義者,該句之所以流傳千古的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人世間知已難尋,人們渴望得到跨越空間、心靈相通的精神慰藉,這雖然是一種假象,同時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美好暢望;二是感懷時代與青春的朝氣蓬勃,生命洋溢著無盡的達觀與自信。

時隔多年,吾復讀此詩感觸頗深,情景陡然附體。猶憶大學畢業同學分別,龍兄與松兄痛哭失聲,我在旁側漠然,自以為人生就應該天南地北闖蕩、建功立業,兒女感傷大可不必,正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今時回首,驀然老矣,大家各在天一涯。前途未卜的忐忑、青春滿懷的壯志全然都不見了,只余一腔孤勇。

知已呢?同樣只余自己。(文/王宜楷)

故鄉只是一種溫暖的停留

《回鄉偶書二首》

[唐]賀知章

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其二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辭去官職,告老返回故鄉越州永興(今浙江杭州蕭山)。其從武則天證聖元年(695年)步入仕途,長期在京任官,此時距他離開家鄉已約五十個年頭。再見家鄉,人事滄桑,他感懷無限,寫下了這組詩。

詩人昔日離家年紀尚輕,如今歸鄉垂垂老矣。他的家鄉口音沒有改變,只是耳邊稀稀落落的鬢發如雪。迎面相遇的頑童不知哪家孩子,他們竟然把我當作遠方客人,還笑嘻嘻叫問:「你從何處而來?」

離鄉太久,家鄉的人和事都有許多變化,詩人唯覺春風拂過鏡湖的波紋依然如故。

「少小」對「老大」,「離家」對「回鄉」。詩文其一首句構建的兩組對立情景,讓人在文字空間中感受時光之悠遠。一個人在年紀青青時就離開了故土,垂垂暮年,他才得以歸來。「少小離家老大回」寥寥幾字似乎走遍了一個人的生命旅程,漫長歲月好像一下就快進了。少小離家的人長年漂泊在外經歷了什麽故事?他心中迫不及待想趕回的故土又有哪些變化?

「鄉音無改鬢毛衰」即他自身變化的答案。返鄉人說話的語氣沒有改變,仍然保存著家鄉方言的音調,那是他骨子裏至老不變守護的文化烙印,時隔五十余年還與故鄉連通的情感紐帶。同時時光流變,歲月難饒,自己的斑白鬢毛漸漸衰微。

家鄉的變化呢?

故鄉孩童笑嘻嘻問返鄉人從何處來?一個「客」字驚醒夢中人,其自以為非客,而身已為客。重回闊別多年故土的愉悅,人生地熟的恍然驚覺,種種情思湧上心頭,不禁滋味百般。

歸鄉人回過神來自解,「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是啊!我好不容易告老還鄉,離家多年,人事全非很正常。老一輩早已離開人世,同齡人漸漸雕零殆盡,可喜的是還有新生代傳承。

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什麽呢?春風拂過家門前的鏡湖水波。

此詩語言樸素,情感真切,後世吟詠至今。詩人未寫唐玄宗作詩為他送行、皇太子與百官為他餞別,唯獨著墨於歸鄉所見,其於後世亦有啟示。

不論古今,離散似乎都是我們的生存常態,戰亂年代有人顛沛流離,和平時期有人為了生計輾轉。我們一直把和諧穩定的生活價值作為目標與理想,回歸便成為了一種文化特質。

詩人少小離家老大回,樣貌垂老,同齡漸去,細兒不識,「鄉音無改」只是他故土標識僅存的一點點共通,畢竟闊別家鄉五十載,方言的句法、通用詞匯因時變化,他說的鄉音究竟有多地道?這真是一個問題。再者詩人宦海沈浮多年,為人處事、價值取向、感情觀點亦發生了變化。此之於今,外出務工多年的返鄉人員更能感同身受:「大城市容不下肉身,故鄉容不下靈魂」。我們像大海浮萍一樣漂泊於世,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尋自己的家園,不論故鄉還是精神歸宿。

周遭人事變換,詩人明知故土難返,依然以「鄉音無改」自我安慰。鄉裏孩童驚醒了詩人的「外來客」身份,他只能寄情於「春風不改舊時波」的自然景觀。詩人沒有過度強調歸鄉難入的惆悵,反而移情春風湖波依舊。

宇宙萬物流轉,我們應該在多變的人世間找到一種溫暖的停留。停留不是快速消費時代中信息泛濫的瞬間感動,而是可供持久回憶的沈靜余暉。它是我們兒時跑過的鄉間泥巴路,它是我們兒時爬過的一顆枇杷樹,它更是我們兒時在故鄉無意識的光陰虛度。它卻在我們心底永恒回溫。

漫妙的幸福慢慢浸透生命,無關命運、無關年華、無關名利等等,我們與家鄉都是美好本身,我們都期待再次重逢與發生。(文/王宜楷)

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

[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楓橋夜泊》是唐代詩人張繼離鄉至外地(水程途經姑蘇),夜間泊船楓橋(原名封橋)時所作的羈旅詩,抒發客旅愁思之情。

羈旅奔波,詩人行船終日疲憊,夜泊楓橋稍作歇息。他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觀看夜景,擡頭定睛放眼:「月落、烏啼、霜滿天」。

月兒已經落了下來,漆黑夜色中偶爾傳來幾聲鳥兒啼鳴,孤獨的詩人眼前白濛濛一片,皚皚寒霜仿佛滿布了天地。天邊金烏下墜、鳥兒啼鳴偶傳、寒霜滿天迎面,詩人分別從視覺、聽覺、觸覺感受著船外夜景,這種感覺是我們獨處於天地的全息體驗。然詩文如此理解,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恐懼感與壓迫感。是想我們身處寂靜陰森的夜晚,忽然耳邊不時傳來幾聲奇厲的禽鳴,於此之下,更還有霜霧彌漫、淩寒逼人,詩人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下是否還有閑情繼續抒發胸中愁思?其不如早早返歸船蓬就寢,除非他異常膽大,思鄉之情濃烈。

部分學者將「烏啼」認作地名(唐朝年間的烏啼鎮),筆者私以為此解相對於視覺感受較為合適。詩人心神放松來到船頭,舉目遠望,月兒大約在烏啼鎮方向落下,夜色迷茫,皚皚寒霜染白了大地,仿似布滿了天。此情此景,詩人獨處於天地,極目遠望,更容易勾動客旅鄉愁。

霜寒漸濃,詩人返艙入睡,視線低回之時,岸邊颯颯作響的江楓、江上搖曳的星光點點漁火,間或有人認為「江楓」意指「江村橋」「楓橋」,魏然不動的石橋與搖曳江上的星光點點漁火。總之,不論視線低回景物為何,剛剛歷經淒清冰寒的詩人必定會對色調對比鮮明之景有所觸動。那搖曳江心的溫紅漁火,黑夜中的獨有暖色調不禁給人以家的溫暖聯想,故而詩人羈旅客思心重,沈浸難出,輾轉反側,失眠正對愁眠。

「江楓漁火對愁眠」。氣氛淒清,詩人暫以江楓漁火為伴,久久難以入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正當詩人沈溺於思鄉之情難以自拔,夜半時分,姑蘇城外寒山寺敲響的分夜鐘聲傳到了客船。寒山寺夜半鐘聲,不期令人驚覺執迷。一種撞擊是詩人身處異鄉愁緒抽離與現實情景回歸;一種撞擊是升華「我們都是天地遠行客,蕩舟於人生旅途漣漪」的精神覺醒。我們行走於紅塵,對自我之精神家園有天然歸依,但我們又總會遇到那麽一刻孤獨思索天地迷思的幡然醒悟。

「夜半鐘聲到客船」帶有禪意,它讓我們不要過度沈溺於鄉愁別緒,返歸現實求是乃為永恒定境,此筆幽美獨特,羈旅客思更為厚重,破執鐘聲亦回蕩裊裊,情景渾然,絕唱千古。(文/王宜楷)

潭影空人心

《題破山寺後禪院》

[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題破山寺後禪院》為題壁詩,常建遊覽破山寺後禪院所作。詩題中的破山在今江蘇常熟,山上古寺(原名興福寺)始建於南齊,南齊至中唐相距兩百余年。全詩自然質樸,渾然天成,四聯「事理、行止、有空、靜動」架構,不落枯禪說理、禪意豐富,堪稱詠寺詩冠絕古今。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詩人在清晨時分來到這座兩百余年的破山古寺,此時正值旭日東升,新陽初灑高林。究其字面意思,寥寥數語勾勒出詩人清晨入寺的環境,內中畫面會不會讓人聯想到東升旭日照耀的順序次第:高山、幽谷與平地。我們登山入寺,擡頭仰面而來的「佛光」,由遠到近、由暗而明,給人一種心曠神怡之感,給人一種普照眾生、驅晦化明的莊嚴神聖。故而有人認為首聯寓意「古寺」不只歷史悠久,還有妙法深厚的「高林」(高僧駐錫),不似一般山寺徒有虛名。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曲折小徑通向幽隱之處,盡頭兩旁有濃陰花木陪襯的地方就是禪房。彎曲小徑與幽靜禪院極具中國古典園林之美,思想內涵還暗含了佛法修持過程的曲折與幽深,贊頌禪房僧眾「華木」德行。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秀麗山光中的禽鳥自在棲息,深潭清影,蕩滌人心。一切有情眾在大自然世界生生不息,各適悅性,各得其所,視有我境;清澈潭水如一輪明鏡,心凈性空,轉眼間潭影散滅,讓人體識諸等夢幻泡影,透悟萬象虛妄,破空無我。兩者「非空非有」,不可偏執一端,可謂字字禪機。

萬籟全部歸於寂靜,遠處卻傳來陣陣鐘磬梵音。全詩以「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作結,靜中有動,靜動一如,呼應首聯初日高照,以示寂而常照。(文/王宜楷)

稚子垂綸的童趣

《小兒垂釣》

[唐]胡令能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蓬頭稚子學垂綸」,言語淺顯,頭發散亂的孩童學習垂釣。「蓬頭稚子」究竟是垂釣小兒外貌不修的自然本真,還是孩童為了搶占釣魚先機早起、來不及盥洗的蓬頭垢面(唯恐自己去晚了釣不到魚)?我們不得而知,只道稚子心無旁騖專註於垂綸的蓬頭狀,年幼微弱的勢單力薄對比獨戰江心的宏大雄心,極具天真童趣感染力,令人不禁莞爾。

作為孩童,一切事物都是那麼新奇與有趣。釣魚更是如此,釣魚需要我們集中註意力,說不定小兒會釣上來什麼大魚呢。

稚子雖然初學釣魚,但在壯誌滿滿的驅使下必定想幹出一點名堂,一切都是未知數,待他上貨驚艷家人、鄰居以及玩伴。所以他要選擇一個極其隱蔽又有大魚的釣位。

垂釣小兒藏在水草潮密的清幽龍潭崖岸?「側坐莓苔草映身」,該釣位幽草雜生、陰暗潮濕、空間狹小、人跡罕至,稚子只能側坐,不然莓苔一會兒就將他的褲子浸濕,此狀遠遠望去,只余部分身體於外,故而草映其身。

水藍清許、魚翔淺底的龍潭,這絕對是一個人不見、魚不驚的絕佳理想釣位。

「路人借問遙招手」。正當稚子精心謀劃、小心翼翼大釣一場時,忽有路人打問借道,稚子心急如焚,魚兒會不會被路人驚怕不敢吃餌?自己久久謀劃的好事會不會就這樣破滅?他只能焦急謹慎的遙遙招手,以動作代替答話。招手之後,兩人有無低語交流並無描寫。

唯有詩末戛然而止的「怕得魚驚不應人」,稚子對路人不再理會,專心致誌釣魚。

這首七絕語言敘述平淡淺易,形神俱備。孩童時期學過垂釣的人閱讀此詩,可能會共情於稚子學習垂釣的專註認真、挑戰與謹小心理變化。成年人回頭看,童趣無限。(文/王宜楷)

心間的一道墻籬

《蝶戀花•春景》

宋•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裏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暮春時節,紅花褪色,日漸雕零。雖然春花所余無幾,但枝頭長出了果實,一掃悲涼。紅花雕謝與青杏初結,一體兩面,既有衰亡又有新生,連貫完整展現了世間萬物新陳代謝。「花褪殘紅青杏小」讓人不會沈溺於悲涼傷春愁緒,其給人一種平靜的堅定與接納。

東坡視線遠移,紫燕輕飛,悠悠綠水環抱農家院舍。我們的視覺與心靈仿佛隨空中來燕拉開了一幅秀麗的水鄉春景,舒展且靈動。

這時光流變中的暮春景象、安定閑適的尋常村居,似曾相識,不禁撩動了東坡宦海沈浮的輾轉客旅離思:「枝上柳綿吹又少」。

自己是歸人還是過客?半生顛沛流離,正如那隨風飄飛的柳絮。

即便如此,大家也不要擔心。春天到了,天涯到處都會長滿茂盛的芳草。現實生活中有人用此語勸慰失戀之人不要過分眷戀前任,有緣人終會再次相遇。此處作者既是客觀描摹景色與自然物理,亦有超脫惜春之情,張弛相協抒發豁達與樂觀的生命際遇感受。常人卻不如此般,東坡妾婦朝雲歌此詞時,淚滿衣襟。

東坡踏入人家院落。有人正在圍墻裏院歡快蕩著秋千;圍墻外唯有行人道。

行人與佳人隔了一道墻。作為過客的東坡徐行且駐,墻內清澈的歡聲笑語或許勾人翻越了記憶的墻籬,他不禁聯想到了什麽?作為孩童的快樂純真、與年少朋友玩耍的青春歡愉、與戀人的悸動情愛等等。大家年少時同誰蕩過秋千呢?

忽然墻裏的笑聲漸悄,有人說東坡翻墻窺驚了佳人,筆者認為此舉破壞美感亦不符聲音漸漸悄然之理。我們的傳統文化相對含蓄,筆者相信那只是佳人玩乏跑開了而已。

東坡在墻外道上惘然若失,回歸現實生活,人生飽經風霜,行途只有迷茫與疲憊。多愁善感的思緒因墻裏佳人秋千所起,與佳人又有何幹系?只余自己多情感嘆。「笑漸不聞聲漸悄」的感觀滅失與「多情卻被無情惱」的情緒泛湧,一消一生,理趣中又滲透矛盾的情趣。

《蝶戀花•春景》是蘇軾被貶嶺南時於途中所做,該詞筆調徐舒起伏,清新婉麗,纖細達觀。(文/王宜楷)

惟有蜻蜓蛺蝶飛

四時田園雜興其二十五

[宋]範成大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

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初夏的江南鄉村田園,暖陽和煦,青梅樹枝上的鮮綠長圓披針葉片周圍吊掛著喜人的金黃梅子,旁邊的杏樹亦結出了肥美的果實。碩果累累給人以生活充足的飽滿顆粒感觀。

視線推向低處。麥子抽穗揚花,一地雪花白。油菜枝幹上隻有稀稀拉拉的黃花。

不知詩人立地而眺,還是坐院靜賞。長鏡回拉出一幅鄉村田園圖景。金黃梅子、肥杏兒、麥花白、菜花稀之景置於日下,疏疏籬落,小徑悄然無人過。詩人的精神世界之於田園,可以是閑淡自處,亦可以是盼望鄉親農作結束返歸侯荊扉攀談。唯獨不加入時間。

一個人在農家小院裏靜望遠景。不增不減。不來不去。惟有蜻蜓與赤黃色蝴蝶繞籬飛來飛去。蜻蜓蛺蝶飛的微動輕撫觀者心念,動境愈靜,更是超越有我,無我性空於天地自然。

《四時田園雜興》是南宋詩人範成大退居故鄉石湖寫的一組大型田園詩,本詩(屬二十五)有果有花,有色有形,有高有低,有靜有動,為我們描繪了初夏江南田園景色。(文/王宜楷)

兒童急走追黃蝶

宿新市徐公店其二

[宋]楊萬裏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新綠未成陰。(新綠又作:花落)。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時任江東轉運副使楊萬裏途經新市(今浙江德清東北),借宿徐公店。其見農村田園風光與兒童嬉戲,觸景生情,賦寫此詩。

詩人在徐公店遠望農村田園,沒有村屋、農人、炊煙之具象,起筆簡簡單單描繪疏疏落落的籬笆。農家籬笆可以是小院圍欄,可以是菜園隔擋,高高低低,不講究平整對稱,亦不講究寬窄距離,竹木就近取材,渾然天成,審美自然一體(它們沒有城市建築設計的匠器味);籬笆旁有一條小徑向遠處延伸。

「籬落疏疏一徑深」展現了一幅暮春農景,籬落疏疏落落,上有花木綠植,旁有小徑蜿蜒延伸不見盡頭。中式山水寫意神情,突出農村田園的閑適寧靜,引人入勝。

「樹頭新綠(花落)未成陰」。詩人視線由低及高遊移到暮春美景的樹頭。新綠、花落孰好?筆者偏向前者。春末枝頭的桃花、李花均已雕落,農人是否會在意季節輪換的周遭平常?本已見慣,還不若枝頭那一點新綠,它是春末夏初的清新勃然生機,待其成陰更給人關於未來的美好期待與雋永。

「兒童急走追黃蝶」,兒童在籬落疏疏的花徑中追逐著黃色蝴蝶,「急」、「走」、「追」三字躍然紙上,將兒童的心理與動態刻畫得惟妙惟肖,孩子們跌跌撞撞遊嬉、蝶引童撲的天真爛歷歷在目。

「飛入菜花無處尋」忽然又將歡鬧情景切回靜音。蝴蝶不知不覺飛進了金黃色的油菜花海,黃蝶與花瓣同色欲飛,蝴蝶與菜花著實不好分辨呢。無處尋不是結束,其眼下更有兒童面對蝶入花海的不知所措與片刻間的活潑轉神,令人回味久久。

該詩平淡自然,動靜相間,詩人透過平凡事物的情趣,捕捉人物瞬間新鮮感受,成功渲染暮春田園風景的和諧恬淡。(文/王宜楷)

復照青苔上

鹿柴

[唐]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晚年在終南山下購置輞川(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南)別業。輞川有勝景二十處,其與友人逐處作詩二十首,《鹿柴》第五。

秋山夕照,空寂山林不見人,遠處山谷又傳來人語聲。夕陽斜射入深林,復照在青苔上。

一幅夕照幽山圖景,只聞人聲不見人影。空山無人之靜,空谷傳音更襯山空夜靜。詩文平常,一字一句,寫實與直感結合,展現空山密林的靜謐與清冷;被枝幹茂葉分割的縷縷斜暉潛入深林,明晦相間,又照在潮濕綠苔。

全詩透過觀聽結合、視覺導引,由遠及近、從靜折動,給我們展示了田園山水的恬淡空靈,返景照拂下的青苔生生不息。詩人不沾塵俗,物我神遇,空無清凈,超越司空見慣景象的價值審美,禪意感受自然近乎永恒存在的原我生命本體。

同時,渾圓世界靈光朗照、清麗澄明,情與景合、探幽觀微,斜暉折射變化暗示光陰流逝,恬淡悠閑最終定格的理想幽僻棲居之所。(文/王宜楷)

齊馬藍:不有二三世界

齊馬將揭曉自己最後一件作品。記者嘉莉•克萊受邀與他麵談。她說齊馬藍是一種精確的顏色。

齊馬回顧自己的藝術身涯。從局限的人形肖像轉向浩渺宇宙主題深耕。同大部分藝術創作相近,我們會對思想內涵表達不斷追索。齊馬的藝術追索厭倦與摒棄了重複的人像外表,他開始探索深遂宇宙、進而轉向靈魂高度的自我。

一幅幅精美絕倫的宇宙星雲壁畫令人們讚歎不已,形狀各異的齊馬藍圖形在壁畫中間逐漸變大,直到一整幅壁畫隻有齊馬藍,巨型壁畫比星球還要大,甚至小行星都被機器人塗上了齊馬藍。

我們驚歎宇宙如此精美,齊馬卻給宇宙壁畫中間留下了一個形狀各異且不斷變化的藍色標記。這何嚐不是人類種群縮影。我們處於不斷變幻宇宙星雲一隅。孤獨、渺小。在無限大的宇宙中間,我們不禁靈魂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何處去?悲劇又現實的是我們大部分人隻能看到自己所看到的世界,故而齊馬藍的形狀逐漸放大,大到整張壁畫,大過星球、覆蓋小行星帶。世界本原與我們眼中的世界本原並不是同一問題,這更像終極哲學題。這一切雖然皆以齊馬的沉思視角代入,但並不乏靈魂共鳴。

巨幅奇觀景象讓齊馬名揚天下並影響了諸多對藝術不感興趣的人。藝術非常奇怪,很多人可能看不懂,宏大形式令人震撼。

從靈魂思考到具體行動。齊馬在哈爾科夫八號進行了非法機器人改造。高精零件、堅韌聚合物組成的身體讓他能夠去宇宙中的極端環境冒險或旅行,比如灼熱岩漿、絕對零度。何為藝術真諦,宇宙最終道出了真相。生活不在他處,這可能也是我們常年旅行之後得到的答案。

齊馬停了下來,他要發布自己最後的作品。

齊馬找到了幾千年前的遊泳池。他自述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女子製造了泳池清潔機器人,不斷迭代升級,賦予它適應周圍環境的能力。齊馬向嘉莉•克萊坦承自己便是那台複雜的機器人,但所有人都相信齊馬是人類,而且是一位神秘藝術家。齊馬的成長曆程令人聯想到人類的發展亦是一場不斷升級與改造環境的過程。科技發展迅速,我們人類與機器人的分別、相處、未來如何等話題值得思考。

齊馬最後的作品是勇敢撲進泳池,關閉腦功能,拆解自己,回歸滋養自己的世界。他變回初代泳池清潔機器人,沒有了思考,隻留下必要的組件欣賞周圍環境,感受簡單的愉悅。主觀意識繁雜寵多,真理潛隱,齊馬回歸原一,不有二三世界。正如我們生活中得道,便會求是少辯與靜觀。

世界有也無無也有。齊馬對真理的探索結束了。齊馬藍是一塊藍色瓷磚。(文/王宜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