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我聞

《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春,李白於長安任翰林供奉,因受權貴排擠而漸為玄宗疏遠,李白寄情於狂歌痛歡,作《月下獨酌(四首)》,藉以排解胸中郁悶。

寒冷淒清的夜晚,青瓦白墻庭院,繁花錦簇,李白拿著一壺酒獨酌,沒有可親可近的人相伴。

瑤臺鏡在青雲端。李白望此,忽發奇想,舉杯邀月伴影,「三人」共飲。

可是月亮不能共情李白飲酒之樂,影子只會徒然跟隨他身體而動。

且罷且罷。暫時與月影一同行樂,不負春日良辰。

李白高歌,明月在天邊浮遊;李白舞劍,醉影在地上散亂。醒時,李白與月影共同交歡;醉後,李白與月影各自分散。

「三人」永遠結伴作無情之遊,相約在遙遠的銀河裏面。

李白政治理想不能實現,心情孤寂苦悶。月下獨酌,他沒有像常人郁郁不得誌般瑣碎發怨,而是清新脫俗邀月對影,幻化「三人」共飲排解各種情愫。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這種忽然從想象中清醒復歸孤獨的行樂豪放,給人一種逃避世事的消極,同時亦有一種超越塵世俗物的生命感。既然無能為力改變世界,那就追求個體生命之極高,讓靈魂在多彩世界中綻放。

鐘鼓饌玉、功名利祿仿若過眼雲煙,世間總有人不願意選擇承受時代之重。

月聞歌、影伴舞,醒同歡、醉分散,詩尾更是永結無情之遊,相約邈邈雲漢,孤獨之題旨淋漓盡致。前述種種不外乎一種獨處能力的認知升華。現代社會孰能擁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誌趣相投的永恒情感,我們在經濟利益與瑣碎事務中消耗了人生僅有的單純。是故李白寄情月影獨酌,我們是否學會了獨處,間或面對飄渺易變情感自如收放呢?(文/王宜楷)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時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的蘇軾於某夜夢見亡妻王弗。(註:王弗十六歲嫁於蘇軾,年輕貌美,侍親甚孝,兩人琴瑟調和,恩愛情深。天命無常,王弗於治平二年(1065)不幸病逝於京師)

「十年生死兩茫茫」。時光倏忽,轉瞬十年,再次適逢亡妻王弗忌辰,往事驀然浮湧,生者在漫長歲月裏悲涼生活,逝者在幽明永隔九泉之下,感情紐帶結而不解,久蓄心懷的情感潛流泄閘,奔騰澎湃,蘇軾排空直下感慨,命運多舛之茫茫。

「不思量」故作決絕,極似無情。「自難忘」以退為進,轉遞偏生。這樣的入魂深情怎會輕易消除?生者對亡妻王弗悲思刻骨銘心,永恆不改。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王氏死後葬於四川眉山祖瑩,蘇軾遠在山東密州任職。兩地睽隔,千裏孤墳,其連奠祭都無機可尋。王弗逝世後十年間,蘇軾反對王安石新政受壓製,外乞出京;赴任密州又逢兇年,政務繁忙,生活困苦。蘇軾想對王氏傾訴諸多情感心話,因時間、空間、生死等多重難以跨越界限而無法表達,淒涼無助、孤戚之感倍增。

縱使我們突破了各種界限相逢,恐怕對方也難以相識了。現實與夢幻交接,蘇軾宦海沈浮南北奔走,體態容顏衰敗,世事巨大變遷留下的歲月痕跡,作為生者,蘇軾只能單方面訴說現況:「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悲中寓喜,蘇軾心底潛意識感懷夫妻曾經聚處的歡快時光。「小軒窗,正梳妝」。蘇軾仿佛夢見新婚燕爾,晨光初浴,王氏臨軒梳妝的神情儀態,心裏勾摹的朦朧閨中圖景滿是蜜意柔情。

此情此景,詞筆又由喜轉悲。「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是愛侶闊別多年夢中歡聚的喜悅?是生離死別後再次重逢的無限傾訴?是人天永隔的沈重哀痛?還是感慨生活磨難與苦悶歲月對人身心的傷重?

間或三十九歲的蘇軾看到十六歲的王弗,他們會交流什麽呢?

在橫向與縱向維度,同時給人無盡的留白想象,自我豐富情感意涵。百感交集,無言勝過萬語千言,無聲勝過有聲,淚眼相對湧流,全在於此。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結尾三句,夢境落回現實,亡妻長眠地下的淒清幽獨,黯然魂銷,令人惓惓不已。(文/王宜楷)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納蘭性德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秋風吹冷,獨處一室的納蘭性德略感寒意。他擡頭舉目,木製窗格裏斜照的微弱光影,蕭瑟黃葉舞落,明暗靈動。

一切那麽嫻靜。一切那麽空透。

應景生情。納蘭性德忽然想到了什麽。

古人很重視節氣變化。西風送涼此等微小,以往都有人提醒他加衣,或者一同感慨時光悄然,年復一年。如今妻子早逝,只余他孤身一人。

納蘭性德感覺西風從未有過的寒冷徹骨。這更是一種精神深度孤寂。即便如此,那又怎樣?有誰會惦念?沒人關心自己,西風添冷也沒了生活意義。

沈思追憶,往事茫茫。他在殘陽中原地佇立良久。

納蘭性德春日飲醉的某個午後,妻子輕聲,擔心驚擾他的睡意或美夢;兩人猜指書史,以對錯分勝負,為飲茶先後。你來我往,興致勃然,偶有茶水傾覆於懷,不得飲轉而嘻鬧,茶香滿屋。

幸福甜蜜情景構畫。夫妻閑適居家生活,頗具情趣的二人世界。

今時今日,愛妻已故。記憶如昨,只道當時視為平常。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是納蘭性德為亡妻盧氏所作悼亡詞。全詞情景交融,敘憶結合,情思纏綿,感人肺腑。

納蘭性德與盧氏於康熙十三年(1674年)成婚,兩人情意篤實。豈料天不從人願,夫妻相處三年,盧氏死於難產。期間納蘭性德常年奔波於外,兩人實際相處時間甚少。

納蘭性德對亡妻追思未因時間推移而消逝。

究其原因。盧父為兩廣總督,漢軍大族,家族名響江南,盧氏才學品行良好,性本端莊。以至納蘭性德化用女詞人李清照與夫婿趙明誠之典故《金石錄後序》。

兩人有共同精神交融基礎,誌趣相投,知心知趣,此為納蘭性德苦悶官祿生活帶來了一絲幸福慰籍。

所以追懷愛人,對方必定是對的人。夫妻相處融洽,話題不斷,才能在靈魂層面高度契合。

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夫妻情愛甚少,可遇不可求,是故納蘭性德懊悔惋惜,當時只道是尋常。

尋常才是我們生命之常態,人生中任何波瀾起伏不過都是心靈虛妄。人們容易在平常生活中失去微小的敏感,過度追求轟轟烈烈怦然心動。

待韶華頭白,稀少人生點綴漸漸淹沒在漫長歲月。那些綿延尋常生活點滴粘性開始喚醒人們遲鈍的感知,平淡日常慢慢歸類幸福。

今人有感共鳴,物質時代靈魂同心伴侶難尋,精神情趣默契更不多提。(文/王宜楷)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宋神宗熙寧九年,蘇東坡時任密州(今山東諸城)太守。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當晚,東坡與朋客在超然臺飲酒賞月、徹夜不眠。也許是東坡在縱情狂歡人群中偶然瞥見了明月的一個驚鴻照影,間或東坡在酩酊大醉賓朋散盡後孤賞萬籟俱寂皓月千裏,一群人的狂歡中有一個人保持著內心獨有的孤寂,無處訴說亦無法言說,這份人間清醒令他情思洶湧,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中秋詞絕唱。

時值呂惠卿叛變導致新黨分化內鬥不斷、王安石多次托病乞退,東坡在動蕩朝局之下費心經營著密州,清剿盜寇又抗擊旱情。待駐地情況稍微好轉,其又將要去職遠走。

東坡離京輾轉任職多年、生活顛沛,仕途上的不如意令其長年處於壯誌難伸的精神困境。此次去職何去何從?前路迷茫的風雨飄搖、艱歲漫長摧人老衰之感,即刻灌註全身。

對於人生,東坡無疑矛盾且困惑。

他共情於先賢屈原、鄉賢李白的仕宦失意憂憤。襲承前人心神,脫化奇逸之筆,盤空快語陡然發問:「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面對未知變幻人生,東坡想通過探索宇宙萬古流轉的奧秘獲得答案。渺渺人生無奈又要讓人不失豁達豪邁。東坡寄情皓月,除了高潔脫俗的天象排解愁悶,亦用此隱喻聖明國君。

他需要一副解藥。

宋神宗是一位求治真主,其恥為繼體守文之常,欲追堯舜之隆,然救治之心過於殷切,措施失當,厲行變法導致人心日離,禍亂日起。東坡望月懷君,寄望明君早日摒棄新政,激濁揚清。

把酒問月,思君之心明了,只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天上宮闕比擬朝廷,東坡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被人陷構被迫離京已五年,期間輾轉杭州、密州,一直無法返朝貢獻畢業所學。東坡身在基層,君王在京,天上宮闕仿若天上人間,現實社會復雜關系的空間落差感,遐思翩翩,其不知現今之宮庭為那般景象。

「我欲乘風歸去」。一面是厭倦塵世的紛擾爭鬥,乘風歸去渴望建構自我的烏托邦,供以靜心養性;另一面是仕途失意,仍心系朝廷,乘風奔月象征企盼返歸朝廷,發揮專長,濟世經邦。

東坡之乘風奔月一體兩面,出世與入世各自不同的理想追求蘊含著矛盾,暫且不謂消極與進取,皆可視為復雜之生命形態。

「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羽化登仙,廣寒宮冰冷刺骨。乘風奔月,惟恐瓊樓,前後意貫,東坡欲飛還斂,欲去還留之情境,其可能只是意藉企盼歸師回朝,朝中奸小當道,自己無法安身立命,深恐再次遭人陷構排擠,被迫自請出京悲劇重演。

東坡既盼又懼,內心極為糾結矛盾。朝廷命官謹言慎行,瞻前顧後,終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多年之功俱毀於一旦,故身居高處的人深感孤獨,周遭酷寒更是令人顫栗,如是也。

東坡歸朝任職,置身於虎狼之穴。反而當下在外守郡,明哲保身,愜意自在。既然如此,他不如留在人間,自得其樂,平安穩當。

東坡留在人間,對月起舞。「起舞弄清影」算是一種自我寬慰,東坡對於人生理想的選擇到底是什麽呢?理由之於現實,遠離禍端於其是一種自保。

「何似在人間」。人間似乎不正如此。現實多艱,理想誌願又讓人偶感挫折與豐滿。東坡浪漫筆法與現實人生境遇神形意貫,飛仙氣與煙火氣毫無痕跡。

筆峰一轉,「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酒酣之後,月輪西轉至朱紅樓閣,透過雕飾綺麗的門窗灑照在未眠人身。轉、低、照,朱閣、綺戶、無眠,分別由月及人、由物及情,極具動態時光層次感,一個月沈映人的溫暖圖影自然流轉而生。

東坡失眠在想什麽呢?

兼懷子由。歸朝任職是喜。無眠之憂則是其弟蘇轍欲趁新黨勢衰,自齊州進京上書神宗,此舉孤註一擲,禍福難蔔。倘若我們不曾深入分析當局情勢,東坡通宵暢飲背後的憂思真是不易被人體悟。成年人的內心情感深邃而潛隱。

不應有恨,為何月亮總在世人離別孤獨時盈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自古以來就很難有十全十美的事。東坡自問自答,在自我超脫的釋然中明示離愁別恨是人生常態的哲思,這是一個誰也無法逃避的現實問題。

中秋月圓人不圓。東坡與弟轍已有五年未見,思念之切可感。東坡與弟從小誌同道合,人生在世若無道合之人,肺腑之言訴諸何人,人生多麽孤獨。

我們在現實中想念一個人,彼此遙隔千裏而不得見。古人唯一能做的便是發願。我無法為你做什麽事情,只能祝禱你安康順遂,以便日後我們有機會早點相見。與此同時,我們雖天各一方,藉月盟心,在浩渺的時間與空間裏共牽一個心靈神通的連接。

該詞以明月發端,以嬋娟收尾,前後響應,全詞情意誠摯,情思悱惻,流播久遠,至今仍讓人愛賞不已。(文/王宜楷)